傾聽過動兒的聲音 ~我在母親與家庭醫師的現場

口述 ◎李佳燕 整理 ◎胡詠晴

我是母親,我是家庭醫師,我在母親與家庭醫師的現場,因為我的小孩,他讓我知道什麼是所謂的過動兒在我們這樣的教育型態中所受到的遭遇。

當你的孩子被認為是過動兒的時候,請認真檢視是什麼樣的症狀會被認為是過動兒?大家看看過動兒的診斷症狀依據與量表所敘述的這些症狀,也請大家捫心自問,自己有沒有也有類似的情形?

話很多、坐不住、做白日夢、容易分心、像馬達一樣動個不停、在日常生活中忘東忘西、會缺席逃課、不聽從規定…,這些問題,我的孩子幾乎都落在「總是」那一欄。然而,不只我的孩子有狀況,我的診間裡也有許多孩子有狀況,我今天要分享這些「疑似」過動兒的故事中的一小部分。

疑似過動兒的案例

有個小孩,他是個一個讀貴族學校的小孩,他常被老師叫去罰站,他站在教室後面把佈告欄撕毀、拿椅子砸同學,連同學家長來了也照砸不誤,老師要父母帶去看兒童精神科。我問這個孩子,為什麼要砸同學、撕佈告欄,他告訴我:「我每次跟同學起衝突,我們家比較窮,老師都不聽我說,她都聽那些有錢人的小孩說,他爸爸媽媽有錢就來嗆聲喔!」滿滿的委屈化做不平,不平轉為行動,孩子的憤怒針對老師和家長,我建議孩子轉學,不要讀貴族學校,去讀一般學校,小孩的狀況就好轉了。
還給孩子作自己,拒絕變罐頭(屏東) (189)
還有一個,我叫他「愛吹笛子的小孩」,他只有小學一年級,老師要同學們含著笛子,但不能吹出聲音,這孩子卻一直吹出聲音,老師就說孩子叛逆,將孩子送到訓導處。還有一次,他在上課的時候,突然說聽到了鳥叫聲,所以,老師認為孩子過動加上注意力不足,要媽媽帶孩子去看醫生,而這個孩子告訴我:「因為在家裡不能吹出聲音,在學校也不能吹出聲音,那什麼時候才能吹出聲音?我喜歡動物,喜歡動物不是一件好事嗎?」這個孩子,我跟他玩了三個小時,我認為他是個需要被了解,而不是個需要服藥的孩子,但是,在老師一再要求下,母親還是帶他至醫院就診,然後服藥治療了。

 

還有一個是「孤島小孩」,因為與同學發生衝突,老師將他跟其他同學隔離,下課時間,其他同學要跟他保持一公尺的距離,使孩子遭到同學排擠。媽媽帶著他去看一個「優雅」的名醫,醫生與孩子沒有多少接觸就開藥,並溫柔的對焦慮的母親說:「先吃藥看看再說。」

我認為老師不應該用隔離的方式處理,所以請媽媽到學校跟老師溝通,但老師卻對家長說:「你比較瞭解自己的小孩,不然你自己帶回去教!」所以,我建議讓孩子轉學,轉學之後,新老師對家長說:「你的孩子是我的好幫手!」這位新老師懂得善用孩子的特質,能夠看見孩子的好。事實上,當孩子在學校與同學有磨擦時,老師的處理不應該是孤立孩子,因為這個小孩真正需要的是交朋友,並學習與朋友相處,大人應該要做的是看見他的需要,並提供協助。

 

還有一個例子,讓我印象很深刻。這個小孩的母親在寫給醫師的信裡,形容她的孩子「有個自由的靈魂,他很自在,喜歡講話,當別人對他施加壓力,一定反抗到底。」在美國讀小學的時候,這個孩子的媽媽先去找導師溝通孩子的狀況,還沒舉證完小孩可能會犯的錯,老師就大笑搖搖手說,這是典型小學三年級孩子的表現。後來,小孩的英文變好,在班上話變多了,老師的做法是將孩子和他的好朋友的座位分開,但是在得知孩子即將返回台灣前幾星期,老師又主動讓他和好友坐在一起,讓他們可以好好處理離情。

當這孩子回到台灣,媽媽開始每學期向不同的老師道歉,情節輕者,打電話或寫聯絡簿就好,情節嚴重時,家長要跟代課老師不停哈腰道歉。老師曾經一連處罰孩子五天,每節下課時間不准下課,也不能和同學說話,因為孩子上下課都喜歡找同學講話。家長在聯絡簿與老師溝通,希望老師多給孩子支持鼓勵,因為小孩已心生抗拒,不想上學了。但老師的回應竟然是把孩子叫去,說他不敢面對處罰,是個「懦夫」,孩子氣得拒吃午餐。隔天,老師在孩子的聯絡簿上回應說:「孩子沒有悔意,不能減輕處罰…」。這個家長最後是親自找校長理論,孩子的處境才稍好過一些。

 

還有一個小孩,我姑且叫他「聯絡簿小孩」,因為孩子的老師一直寫聯絡簿跟家長「投訴」孩子的行為。孩子只有小學一年級,老師在聯絡簿上寫著:「這幾天一再叮嚀不可下課,要收心,可是配合度低,請家長再督促。」、「下課罰站三節,沒好好站,一直跑出去玩。上課未經同意,跑出教室裝水喝。」、「第四節課一直哭,有情緒方面的問題,建議帶孩子去看兒童心智科,多聽取專家意見。」…

不准孩子下課做為懲罰是很奇怪的,因為孩子明明需要下課多活動,上課才有「可能」靜下心來,專心上課。後來,老師又在聯絡簿寫:「目前與孩子做理性溝通,若上課一味做自己喜歡的事,就無法享有權利。希望彼此在沒有情緒影響中來面對,像大人一樣,為自己的行為負責。」這是一個對六歲小孩說的話嗎?對孩子而言,他心裡真正的想法其實是:「為什麼幼稚園可以的,到小學就不行?在小學裡到底什麼才是可以的?為什麼要上小學?罰站是什麼意思?…」。因為老師已經幾乎拒絕與家長溝通,我只好親自到學校找校長談,由校長親自與老師溝通,才緩解老師對孩子的嚴厲處分,而孩子也不再出現情緒與上課的困擾。

 

最後,是一個在幼稚園就吃藥的孩子,他有時候會將數字倒過來看;寫應用題的時候,因為不了解題意無法作答(為什麼幼稚園會有應用題?);寫作業的時候嫌格子太小,字塞不進去…。他五歲就開始吃藥,他的醫生說,用藥的目的是為了減少孩子學習的挫折感,因為學習效果不好,成就感差,孩子容易失去自信。

如果醫生這麼說,家長聽了應該會很心動吧?但是我還是很納悶,會將數字倒過來看,是許多孩子學習時會有的狀況;應用題的題意不符合實際生活的邏輯,是讓許多孩子看不懂的主因;幼稚園的孩子本就不該要求必須學習將字寫到如此小的格子內,這為什麼會是孩子有狀況呢?五歲的孩子,他的挫折感是從何而來?成就感又從何而來?幼稚園的小孩難道不能因為很會玩遊戲、懂得玩遊戲的方法、畫圖用色美麗、有創意,而獲得大人得讚許與擁抱嗎?

看了醫生又如何?

我有朋友的小孩,因為上課不專心、考試考不好,老師就建議家長帶孩子去看兒童心智科,但是孩子不專心的原因可能很多,也許是上課方式或內容無法引起孩子的興趣,但我們卻將問題全都歸咎在孩子的身上。

這個孩子去看了高雄一間頗負盛名的兒童精神科,結果醫生看了孩子一眼,問了孩子幾個問題,就要家長帶幾張問卷回去填寫,同時叮嚀下回就診,只要帶問卷來即可,孩子不必帶來。家長認真填完問卷,覺得孩子並沒有問卷所提的多數狀況,因此大多填「沒有」。回診時,醫師看完問卷,仍然開藥要孩子服用,家長問:「可是我覺得我的孩子與問卷說的情況並不相同,也許他只是愛玩,嫌上課太無聊,為什麼還是要服藥?」醫師回答:「沒關係,我們可以服藥來做診斷啊!如果他服藥後,成績有進步,就是有幫助啊!」我不解:為什麼是以成績來判斷孩子要不要吃藥?

其實,在所謂的科學研究中,有時是矛盾的,例如經常胡思亂想,愛做白日夢,就是需要處理治療的疾病嗎?根據ETtoday在二○一二年三月二十日的報導,美國進化人類學研究指出,經常胡思亂想的人,工作記憶比較強,而這項能力與智商的關係密不可分,在進行簡單任務時,還能夠花時間想其他事情的人,顯然在腦力分配上比其他人來得優秀。

台大教授張文亮,也曾經寫過以下這段話:「我比較喜歡教室外面的鳥在叫、樹葉是那麼綠、雲是那麼藍,所以很容易分心。下課後我很喜歡到野外去,我的自我學習都來自野外。「還有一次老師在監考的時候,我把鋼筆打開,從他後面這樣『唰』的噴過去,把他的衣服全部噴髒了!我覺得這是上學真正有趣的地方。」這樣的孩子在現在,可能已經是老師與醫師診斷需要治療的過動兒了。

 

忽視孩子的個別差異,容易造成過度診斷與用藥!

曾經有老師向我反應,有些家長直接把藥物「寄放」導師處,由導師自行依孩子今日教室的表現,決定要不要餵孩子吃藥。孩子彷彿在集中營或「類白色恐怖」的統治,集體管理、不聽話的孩子就餵藥,使所有孩子馴順一致。

到底,台灣目前有多少正在服藥的注意力不足過動兒?這是一個什麼樣的疾病?人類社會結構與集體氛圍是否會影響對該疾病的診斷?過動兒越來越多,是因為診斷技術的純熟,還是因為現在的教育環境,無法容忍越趨多元的孩子樣貌?

醫療強調的「正常」,往往忽視孩子的個別性之下,容易造成過度診斷與過度醫療的結果,對於這些特別的孩子,學校與醫療系統除了要孩子看病吃藥之外,還有什麼真正能幫助孩子的措施?

學校的一天之始,就是要孩子「安靜」、「不准講話」、「寫測驗卷」,上課時,又必須一直坐在座位上,下課了,大家也幾乎還在教室內;放學後直接到安親班、才藝班或補習班,繼續在狹窄的密閉教室裡坐著,直到晚上七點、八點、九點,甚至半夜十二點。一週兩次的體育課,偶爾還會被借去考試。這群正逢精力旺盛、對事物最感好奇年齡的孩子,什麼時候可以痛快的活動呢?沒有給孩子充沛活動的機會,硬把孩子關在教室裡,孩子坐不住了,再說孩子是過動,必須看病吃藥,豈不是「欲加之病」?

當孩子去看了兒童精神科,又有多少孩子會被醫師開立「利他能」的處方?常有家長向我抱怨:「為什麼醫生只是憑著量表,沒有跟孩子有多少接觸,就可以診斷開藥?」、「為什麼醫生說先服藥再說,也算是一種間接診斷?」美國的多面奧運金牌得主「水怪」費爾普斯也曾是被醫師診斷為必須服藥的過動兒,如果他的母親沒有將他帶到泳池,而是帶到兒童精神科醫師那裡,遵從醫囑服藥的話,還會不會有今日的「水怪」呢?

在肯‧羅賓森與盧‧亞若尼卡合著的︽讓天賦自由︾一書裡,描述一位無法安靜下來上課讀書的孩子,去看一位兒童心理醫師。醫師讓孩子獨自在房裡,然後和孩子的母親一起觀察孩子獨處時在做什麼。結果,孩子隨著音樂,韻律感十足的舞動身驅,醫師告訴孩子的母親:「妳看到了吧?妳的孩子沒有病,她只是有跳舞的天份,帶她去上舞蹈課吧!」這個孩子長大後,正是「貓」與「歌劇魅影」等名劇的編舞者吉莉安.林恩(Grillian Lynne),然而,這樣的心理醫師,台灣又有幾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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