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吶喊,因為大人聽不見!

李佳燕(全文刊登於人本教育札記324期)

自從開始像花婆婆般全台灣四處撒種談孩子之後,每天下班,打開臉書,訊息欄一定會出現好幾封焦慮的父母親來信。打開信,每封都充滿了急切的焦慮,書寫著孩子各種像注意力不足、過動或是情緒不穩的行為,在學校各式脫軌的表現,以及親戚、老師、甚至其他家長們,各樣不滿、擔憂的表達。有的深怕文字敘述的強度不夠,還拍了孩子聯絡簿的照片傳上來,密密麻麻的,都是老師在說孩子有多糟糕;也有些附上錄影,打開來,馬上傳來孩子哭鬧不休的刺耳聲音。

我會先試圖在網路上問看看是什麼狀況,因為有不少情形,只是大人焦慮過度。例如:三歲小孩整天跑來跑去、小孩會玩小雞雞、小孩上課偷玩手機…,這些屬於人類正常的行為,卻被冠以「大人規範小孩,小孩必得要遵守,沒遵守就是有生病嫌疑」來解讀。

很多時候,臉書訊息來來往往幾回,父母親焦慮地說出小寶貝今天在學校惹的禍,我只需以旁觀者的立場,揣測孩子並無惡意的「壞行為」背後可能的因素,幫孩子向父母親解釋,請父母親以孩子的角度重新思考之後,用理解孩子的態度再度與孩子互動。而孩子被同理後,往往會卸下負面情緒善意回應。但是有些時候,這樣的回應,解決得了一時的擔憂與憤怒,在面對更巨大的「災難」時,父母親往往會整個大崩盤,堅持一定要找我談談。

特別記得一位焦慮的母親,她來信寫著:

李醫師:您好!

我的女兒小晴常常發脾氣,大吼大叫,現在剛讀小學一年級。大班時曾帶她到醫學中心看過兒童心智科,醫生判斷是輕度情緒障礙。心理師做測驗,判斷她智能正常,但是有注意力的問題。
她甚至可以在街上大鬧大吼兩小時,我軟硬兼施,通通不吃。老師介紹一家兒童心智科診所,醫師診治完,建議做自費心理治療。但是,做了幾個月,似乎沒有什麼用,反而,小晴很討厭那位心理師。
在走投無路絕望之際,同學介紹了醫師您。小晴目前找不到安親班願意收她,因為她會大吼大叫,完全失控,老師對她束手無策,安親班嚇到婉拒我們再去…我希望有人可以教導我該怎麼引導小晴?請妳幫助我。

吶喊的人

收到這樣的求助信,我很怕像瞎子摸象般,摸到象鼻子,便以為大象是條粗粗長長的水管,摸到象大腿,則以為大象是個筒狀的大柱子。只能嘗試揣摩是什麼樣的心情,讓一個五六歲的小女孩,寧願在馬路上,扯破嗓子地吼叫兩小時,那鐵定非常不舒服,小晴為什麼要如此喊叫?她好好講,大人聽不到嗎?她在堅持什麼?什麼樣的堅持甚至比讓自己身體不舒服還要重要?

於是,我沒有在訊息裡與母親詳談,我立即邀請她們母女來相見。

來到診間的小晴,卻是個與我聊天聊得隨性自在的孩子。每一樁母親或老師以胡鬧形容的事件,我會以這樣的語氣詢問:「我雖然沒有看到,不過聽媽媽這樣說,妳一定非常生氣,氣到喉嚨喊得很痛,還不能表達妳有多生氣,到底是發生什麼事情,讓妳這麼生氣呢?」先同理孩子,不做評論,孩子許多的委屈,便滔滔不絕地傾瀉而出。

當父母指責孩子惹是生非,或老師聯絡簿上書寫孩子惹禍鬧事時,我總是希望父母不要急著論斷是非,而是先好好問過孩子,到底發生什麼事了。可是,許多父母會抱怨:「有啊!我有問啊!但是問半天,他只會臭著一張臉,不吭聲就是不吭聲,我能怎樣?」我便要父母在我面前演出他們詢問孩子的方式,父母往往受到老師聯絡簿上的用語影響,問起話來,十足興師問罪的口吻,更像是檢察官在辦案。我常笑著回應說:「你這樣問,我要是你孩子,根本不想跟你說了!就算是有冤情,我也懶得跟你澄清,你不會相信的!因為這樣問話,早就判我有罪,只是要關幾年的差別而已!」

小晴對老師的誤會與不公平對待,反應強烈,而老師似乎已經認定只要與小晴相關的糾紛,都唯她是問。母親覺得要尊重老師,導致小晴滿腔滿腹的委屈,沒有機會傾訴,那些狂喊,不知累積了多少的控訴!

這次談話,釐清了孩子的哭鬧,不是無理取鬧,而是希望大人,尤其是母親,能聽到她的心聲。我跟孩子說,我知道她很委屈,要是我一定也會很生氣。但是,我們大吼大叫,別人根本不知道我們在氣什麼,只以為我們不懂事、在胡鬧,結果更糟!所以,我們要跟媽媽一起想個好辦法,當我們又很生氣時,可以不大哭大吵的方法。

一個月之後,我又接到母親寫來的訊息:

小晴最近又不穩定了,考試趴在桌上不寫,事後說是心裡不知名難過。上跆拳道課時發脾氣,不配合。今天老師說她上課躲起來,找很久才找到。她情緒不穩,可以再去跟醫生談嗎?

這回,母親已經知道孩子發脾氣,一定是有原因的,即使說是「不知名的難過」。於是母親收到老師告狀的LINE之後,詳問了小晴,原來是因為老師規定上課說話的要扣點跟罰站,她被扣,其他小朋友也說話,卻沒有扣,她覺得老師不公平。接著上課時,同學講話很吵,她跟老師反應,老師說不會,也不理會她,其他小朋友更沒有扣點罰站,她下課便跑去躲起來,不想上課了!

母親把與老師LINE上的互動文字照相下來,傳給我。老師完全沒有提及小晴為什麼生氣?為什麼會採取躲起來的行為,來表達她的不滿?小晴怎麼了?相反的,老師只一味強調小晴在生氣,不上課躲起來,害她一直在找小孩,影響其他學生的受教權。小晴沒有反省認錯,還一直找藉口,應導正行為,所以學務處不准她下課,以示懲戒。

老師與校方完全忘記,這是一個六歲、剛上小學不到兩個月的孩子啊!她需要被理解,而不是被處罰!

我回信給母親:「她有委屈,大人不瞭解或不認同,當然不爽,這需要談嗎?不被老師認同,是非常差的感覺,可不可以請老師瞭解一下她覺得處罰不公平的憤怒?」

母親說:「只怕說出來老師也不會認同。我不覺得小晴在找藉口,她需要學習和引導。小晴還在那個班上,我怕老師如果有負面的反應,對她影響很大。我跟老師說,小晴已經進步了,以前她一定大吼大叫,她現在用其他的方式,雖然不是很恰當,但是她已經在努力,我們應該一起幫助她。只是,我的孩子情緒一來,真的很高漲,我也常不知所措,我想我也需要跟醫師談了。」

於是,這次只有母親來與我單獨談。母親還是談著小晴抓狂時的行為表徵,我則希望母親看到的不只是孩子的抓狂,而是她為什麼抓狂?一定發生她非常在意的事 情,她才會反應這麼大。母親述說著每個小晴表現憤怒的情境,在那些情境裡,都能發現孩子受委屈不被理解的關鍵,每個關鍵卻在大人的威權觀點下,硬被強制約 束,甚至處罰。在將近兩個小時的談話中,母親願意為了孩子,抽絲剝繭地從回想兒時記憶到自我反省,那樣的自省能量,深深感動在旁陪伴的我。

母女同行

年初,我的一場演講,講完,兩位年輕女子走向前來,她們自我介紹:「我們是安親班的老師,小晴是我們的學生,我們看到她這幾個月進步好多,不再亂發脾氣了。我們想來聽聽是怎樣的觀念與作法,可以讓這樣的孩子,變化這麼大…」然後,隔沒多久,也收到母親來信:「我的女兒已經進步很多,讓我不再常常流淚,我也將我的經驗分享給身邊的朋友,大人的信心與信念真的很重要,有時需要有人告訴我們這條路是對的,成效緩慢,但卻真正能收成的路。祝『小人』們可以當真正的小人成長!」

在這條陪伴的路,遍佈荊棘,我也傷痕累累,但是,這些話語與書信,總是讓我的傷口,迅速癒合,且留下美如彩蝶的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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