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孩子做自己~另一種角度看過動兒

作者: 李佳燕

一.家庭醫師如何看過動兒?

二.我為什麼要特別談過動兒?

三.過動症與注意力缺損診斷是怎麼來的?

四.當進入診間之後…

五.當醫師宣布孩子是過動兒之後…

六.誤診的可能性

七.什麼是正常?

八.利他能的仿單怎麼說?

.如果你正在服藥中…

十.如果我們的孩子是這樣受教育,還會有多少過動兒?

十一.維護兒童特質,看到孩子的特性

十二.這些那些過動兒!

十三.究竟是誰的責任?

一.家庭醫師如何看過動兒?

我是一位家庭醫師,不是精神科醫師,更不是兒童心智科醫師,會是以什麼樣的角度來看過動兒?

家庭醫師強調長期的、連續的,而且是整個家庭成員全面性的身心照顧,家庭成員間的互動,更常是我們習慣觀察與要費心了解的。所以,當一個孩子被懷疑是過動兒時,我不會只單看他到底在學校、在家裡發生什麼讓大人不舒服的事,或者他出現哪些惱人的舉動。如果是我長期照顧的家庭,我會從長期了解其家庭互動關係與孩子自小的特質去判斷;若是認識不久的孩子,我還是會從孩子是在怎麼樣的家庭中成長?家裡的大人與他互動的模式,孩子的特質,學校老師的教育理念與態度,先做了解。孩子固然有其天生的氣質傾向,但是家庭與學校裡的大人,以什麼觀念、態度和方式與孩子互動共存,絕對具有加強或削弱的決定性角色。

因為家庭醫師與照顧的家庭成員,有長期的互動互信關係,所以,在有家庭醫師制度的國家,家庭醫師往往是評估孩子是否為過動兒的第一線醫師。

二.我為什麼要特別談過動兒?

而讓我驚覺過動兒可能被過度診斷與過度藥物處理,是因為一再發生我自小即在照顧的孩子,被老師認為是過動兒,要求家長帶去兒心門診檢查評估,而這些孩子,我都已經認識數年,我一點也不覺得孩子有任何過動狀況!有些父母真的帶孩子去看診,竟然就被診斷為過動,然後很快的被開立藥物處方!甚至有一位小學老師告訴我,有些父母把這些被稱為「乖乖藥」或「聰明丸」的四級管制藥品,放在老師處,讓老師依孩子今日在學校的表現,自行決定要不要給孩子服藥!我非常驚訝這樣的事情,竟然如此理所當然地發生,而且已經長期運作!

我可以舉許多我遇到的例子,孩子如何被認為是過動兒,而其中有許多可議之處,這些例子有些與家長有關,有許多跟老師、醫師有關。舉這些例子並非在指責某一方,只是要呈現這些情境可能是我們所熟悉的…:

一個才讀中班的孩子,因為老師講解勞作的作法時,老是動來動去,老師便請父母帶孩子去看兒心醫師。老師認為如果十個孩子中,九個都能安靜坐著聽老師說話,只有一個孩子無法服從,自然是這個唯一的孩子有狀況。老師也好意的告訴家長,是擔心孩子上小學之後,必須安靜地坐著聽課會有困難,才好意請家長先帶去就診。我問母親孩子勞作做得如何?有沒有困難?母親說孩子很愛做勞作,也做得不錯,我這樣回答孩子的母親:”這就對了!勞作的目的就是要讓孩子會做喜歡做,並不是要他坐下來聽講!孩子才四歲,聽老師枯燥的說明,坐不久很正常啊!其他的孩子,竟然四歲就能乖乖坐著聽二十分鐘的講解,才讓我覺得納悶。我們不是常讀你很特別這樣的繪本給孩子聽嗎?可是當我們的孩子很特別時,老師卻是要孩子去看病,真是矛盾啊!在未來的社會,我們是應該要鼓勵孩子與眾不同的啊!”那位媽媽聽了也頗為認同。

還有一個五歲讀幼稚園大班的孩子,因為學習狀況不佳,已經在服用過動的藥物了。他雖然認得字,卻看不懂數學應用題的題意;他的阿拉伯數字,經常是左右寫反的;國字則是寫得大拉拉的,塞不進小小的格子裡…。據母親主訴,醫師說服藥的目的是讓孩子學習的成效好一些,減少挫折感。我當場質疑母親,為什麼五歲的孩子,他的成就感是要來自成績與分數?五歲的孩子,他應該因為積木堆得有創意,畫畫色彩好大膽,鞦韆盪超高,笑容很燦爛…就得到大人們的讚許啊!五歲的孩子本就不適合練習寫字寫在方格裡,五歲的孩子本就可能會把數字寫反了,五歲的孩子看不懂應用題,更不是孩子的問題,而是題目寫的可能不在孩子的生活經驗裡,他自然看不懂!例如,數學題目可能會這樣問:”你有五顆蘋果,送給小明一顆,送給小華兩顆,請問你還剩下幾顆?”這樣的題目,看似非常簡單,可是,孩子可能會想:”我又不認識小明和小華,為什麼我要給他們蘋果?要是他們不喜歡吃蘋果呢?小明給一顆,小華給兩顆,這樣不公平,小明和小華會吵架;或者我其實一點也不喜歡蘋果,我可不可以通通給他們?….”,孩子所在乎的,往往不是大人想得到的。

一個也是大班的孩子,媽媽帶來了一張A4紙,上面密密麻麻都是老師寫的孩子的缺點,包括不會綁鞋帶,不會貼雙面膠,不會…。老師建議媽媽帶孩子去看兒心科。看了兒心科之後,分別有量表要給老師和家長填寫。填寫完,兩張量表的結果差距很大,老師寫孩子無法專心,總是動來動去….,專職在家帶孩子的媽媽卻說在家裡都還好。兒心醫師告訴媽媽,如果老師和母親寫的差距很大時,她比較會採信老師的說詞,媽媽當場淚流滿面。我想不透,對孩子的認知,一位長年與孩子朝夕相處的母親,為何不如一位只與孩子短暫相識的老師?這樣的說法實在失之武斷。而這孩子被抱怨的,多是生活自理能力不足的部分,就算孩子手腳笨拙,也可以透過較有耐心的教導與較頻繁而長期的練習來學會,為何需要以疾病來看待?

一個剛讀小一的孩子,媽媽帶著孩子的聯絡簿淚漣漣來看診。聯絡簿上老師家長各自寫了滿滿的紅字,通通是老師在指責孩子的不是和父母的道歉。九月十五日的聯絡簿上,老師這樣寫著:「這幾天一再叮嚀不可下課,要收心,可是配合度低,請家長再督促…」然後就是天天處罰不准下課。十月六日聯絡簿:「下課罰站三節,沒好好站,一直跑出去玩。上課未經同意,跑出教室裝水喝。第四節課一直哭,目前有情緒方面的問題,建議帶孩子去看兒童心智科,多聽取專家的意見。」十月二十八日聯絡簿:「目前與孩子理性溝通,若上課一味行自己喜歡做的事,就無法享有權利。希望彼此在沒有情緒影響中來面對,像大人一樣,為自己的行為負責。」 因為父母與老師已經溝通過無數次,我只好為這孩子跑了一趟學校,找校長談,校長答應會與老師溝通。之後,孩子的處境有所改善,更沒有情緒方面的問題了。

一個小一的孩子,老師認為孩子是衝動型的過動兒,要求母親帶去看診。因為這個孩子常與其他同學起衝突,所以經常被罰站。這回這孩子不僅與同學打架,甚至在同學家長到校時,還拿椅子起來砸同學,被罰站在教室後面,竟把老師辛苦佈置的布告欄撕毀!我細問了這孩子為何如此憤怒?這孩子說老師偏心,只要他與同學起衝突,總是只處罰他,因為他家最窮,其他同學家都是有錢人…。我建議父母從這間貴族學校轉學到一般小學,結果,這孩子不曾再出現兇暴行為了。

一個讀小一的小可愛被嬸嬸帶來診所,因為他在學校常惹禍,進教室不會好好走進教室,偏要像滑壘一樣滑進教室,把掃把畚箕撞了一地;跟同學打架,打小朋友的雞雞…,老師擔心孩子是過動兒。這孩子,我與他單獨談了快一個小時,是一位天真可愛的孩子,深愛恐龍等自然生物的東西。雙親無暇照顧他,託給了嬸嬸。他來看診幾次,無聊而冗長的候診,他不僅完全坐得好好的,還與其他一起候診的小朋友編故事玩玩具,成了好朋友。我後來打電話給老師,告訴她這孩子不是過動兒,如果他有不合宜的粗魯行為,是因為缺乏社會化而已,我懇請老師把他帶在身邊,老師也非常熱心的答應,願意多花一點心思教導這孩子。又過了一年,嬸嬸告訴我,這孩子除了閱讀中文較吃力之外,其他表現都沒什麼問題。

一位讀小三的孩子,因為一再與同學起衝突,老師便要孩子把座椅搬到教室的角落去坐,同時規定全班同學下課後不准跟他玩,要距離他一公尺。這孩子變本加厲,老師要求父母帶孩子去看兒心醫師,兒心醫師很快地開藥給孩子服用,告訴媽媽先服藥看看再說。我請父母去跟老師溝通,不宜如此處理孩子的衝突。結果,老師不理會家長。於是,我只好建議孩子轉學。轉學後,孩子遇到一位很能了解孩子的老師,不僅問題解決了,老師還稱讚孩子是一位很棒的小幫手。

一位讀小四的孩子,老師發簡訊給媽媽,請媽媽務必要帶孩子去看兒心門診,因為孩子今天考英文時,故意把考卷亂寫。我因此問了孩子,考卷亂寫是怎麼回事?他無奈地說:”因為那天過生日,很開心,所以就把每一個英文字母都寫得很大…”,母親還是認為孩子有問題,趕緊說:”他還放火!”原來孩子是與一群同學一起在學校廁所,用打火機點著衛生紙,然後丟到馬桶裡,孩子說:”打火機又不是我帶的…只是好玩..”母親拿出了孩子的作業簿、評量和考卷,是個學習毫無困難,字跡整齊的孩子,我告訴孩子的母親,孩子沒有生病,他是需要一些生活教導,但是,更需要有人願意傾聽他的想法。

還有許多許多的例子,但是我們可以看到這些被家長、老師或醫師診斷為過動兒的孩子,都缺乏被傾聽與了解,顯然大人對所謂的教育與教養,有刻板的認定與缺乏彈性的堅持。

三.過動症與注意力缺損診斷是怎麼來的?

(此部分請參考本網站另篇曾凡慈老師的專文)

這個疾病名詞於1980年出版的美國「精神疾病診斷與統計手冊」第三版首次出現。在1987年出版的修訂本中,才改用現在的名稱。 分為「注意力缺損型」、「衝動/過動型」和兩者綜合型。主要以呈現的症狀為診斷依據,其原因是不被深究的。

注意力缺損,包括以下的症狀:無法專注於細節的部份,或在做作業和活動時,出現粗心的錯誤、很難持續專注於工作或活動、看來好像沒有在聽別人對他說話、組織規劃工作及活動有困難、逃避或不願意於需要持續性動腦的工作 ( 如學校作業)、會弄丟生活上所必需的東西 ( 例如鉛筆,書,工具,或玩具 )、很容易受外在刺激影響而分心、在日常生活中忘東忘西的等等。這些症狀,大家捫心自問,幾乎人人都有,是屬於主觀的評斷。如果活動內容是枯燥無味的(例如大部分坐著聽講的上課方式,或不斷抄寫、重覆書寫的功課),很難持續,也很想逃避,應該是很正常的反應;會受外在刺激而分心,也是很正常的,有刺激而沒有反應,我們又會擔心有自閉傾向了。

衝動或過動型,包括以下的症狀:在座位上玩弄手腳或不好好坐著、在教室或是其他必須持續坐著的場合,會任意離開座位、在不適當的場合,亂跑或爬高爬低、很難安靜地玩、總是一直在動、話很多、在問題還沒問完前就急著回答、在遊戲中或團體活動中,無法排隊或等待、打斷或干擾別人等等。 試問台灣有多少的地方是可以讓孩子亂跑或爬高爬低的?當空間被擠壓,需要動的孩子,自然只有在大人認為不適合的地方動了!不會排隊或急著插話,其實與社會化的教養更有關聯,否則,許多中國人都符合此症狀了!

這些症狀的出現還必須符合以下條件:出現大於或等於 6 項,且症狀持續出現至少 6 個月;症狀在 7 歲以前即出現(但是在最新的診斷標準裡,這項條件被取消了!);在大於或等於 2 種情境下出現,如:學校、工作或家裡,所以如果只有在學校有以上情況,但是在家裡沒有,便不是孩子有此問題;上列症狀必需有明顯證據造成社交、學習或就業的障礙,也就是說如果孩子交友與學習是可以的,即使老師覺得困擾,也不應該被認為是有此疾病;另外需排除其他精神疾患。

雖然看似還算嚴謹的診斷準則,但是其所列出之所謂症狀,實在是太模糊、過於主觀,完全依大人的眼光和便利性,在看孩子的行為,且有些根本是人類行為的常態,所以,過動症究竟是確有其病,還是人類發明出來的病,一直都在被討論中。哈佛大學醫學院(Harvard Medical School)教授傑羅姆·古柏曼(Jerome Groopman)著有《醫生如何思考》(How Doctors Think)一書,他說,“現在有一種強大的推力,如果一個孩子的行為被認為所謂異常,比如他不乖乖地坐在書桌前,那就被認為是病態,而不是童年的常態。”

市面上有許多翻譯的暢銷書,對過動症的存在與診斷,提出許多質疑。例如:”慢的教育”一書,有一章節特別談過動症,便以”現在的人不願改變自己生活的環境,寧願為了適應環境而修理自己的腦”,認為所謂的過動症,其實應該從改變生活環境做起,而不是一種需要治療腦部的疾病;關心教育的肯羅賓森,則在”讓天賦自由”書裡,說:”我不是說沒有過動症存在,只是絕對不像現在這麼普遍!””發明疾病的人”的作者,直接就認定過動症是被發明的疾病,他寫道:”把過動症標籤貼在兒童身上是多麼隨便的事。利他能類藥物只是一種社會控制的工具。”

更不用說我們天天讀給孩子聽,或是要孩子讀的繪本和故事書、少年小說,想想看,有多少大人孩子喜愛的主角,他們的好奇、愛冒險、話說個不停、一再犯錯,活脫就像個過動兒!再想想看,有多少故事,在推崇“你很特別!”,不要害怕與眾不同!又有多少繪本,會令人愛不釋手,正是因為書裡充滿孩子可貴的兒童特質!可是,當這些書裡的人物和行徑,出現在大人眼前時,大人又是以什麼態度去面對呢?是不是呈現一種書和現實分裂錯亂的狀態呢?

國外有許多的書籍與研究報告,甚至新聞報導,都在大聲呼籲-過動兒被過度診斷與過度用藥!但是,在台灣的主流報導,卻從未有此關注出現,倒是只有一再看到媒體呼籲家有過動兒,要早期發現早期治療!台灣精神醫界普遍還是認為台灣的過動兒是診斷不足,用藥不足。只有非常少數的論文,有不同的看法。台大醫院兒童心理衛生中心張如杏老師在”特教醫療化現象之探討”一文中特別提到:”醫生界定注意力、活動∕衝動是否正常,然後更多學齡兒童、家長與成人接受以藥物控制情緒是一種選擇。醫療化的結果是醫師影響力擴張,這是家長團體、藥商、媒體、利益相關者認可,一起推波助瀾的結果,將疾病普及化,降低疾病診斷門檻,讓藥物成為生活的必需品,台灣精神科ADHD和憂鬱症成長是最好的例子。”

我也收到這樣的私人信函:”您好:您能對這些兒心界近年過度診斷ADHD做出呼籲,深表敬佩。我本身是執業兒科醫師,您說出許多家醫兒醫共同的心聲,加油!”這是一位陌生醫師的來信。我曾經在一次的演講機會中,問約百位的學校心理諮商師:”依你們在學校處理學生個案的經驗,你們覺得過動症有被過度診斷與過度用藥的請舉手?”百分之九十的心理諮商師都將手高高舉起。過動症被過度診斷與過度用藥,絕對是個台灣精神醫界需要嚴肅且誠懇面對的議題。

四.當進入診間之後…

當父母憂心忡忡地帶孩子進入診間之前,對看診是有很大期待的,可是,看診的過程,有時卻常讓家長失望與錯愕。

當首次看診時,通常醫師會給家長幾份量表帶回去,一份給家長填寫,一份給學校老師和安親班老師填寫。大人就所看到的孩子行為表現,分”從不”、”很少”、”有時候”、”常常”、”總是”共五個程度級數,寫下大人的主觀認定。我曾經試過填寫我孩子小學時的情況,發覺有一半以上的行為表現,都可以鈎在”總是”或”常常”那一欄,也就是說,詮釋這些行為的發生頻率與嚴重程度,是透過大人的眼光與認知,毫無孩子自己的想法。所以,不同思維的大人面對同一個孩子,可能寫下不同的量表結果。我再舉兩個孩子的例子,他們都是透過看診,試圖改善大人所不滿意的行為,事實是-他們真的都是需要服藥治療的孩子嗎?

一個孩子,從小一開始,老師聯絡簿寫滿滿,都是上課愛講話。家長只好聽從老師的建議,帶孩子去看兒心醫師,也開始吃利他能的日子。服用一星期之後,孩子性情大變,母親描述孩子好像變了一個人般,變得焦躁不安易怒,之後,醫師改藥方,改服用思銳。至今服藥三年,母親說,孩子一樣上課愛講話,並沒有改變。我問孩子,為什麼上課要講話?孩子說:“因為上課很無聊,我都會了啊!老師卻還要一講再講…”這孩子成績很好,也喜歡體育活動,更喜歡講笑話,是個受人歡迎的孩子。當服用過動兒的藥物,顯然無效時,醫師是否應該思考當初的診斷是不是有誤?是否應該重新評估,而並非持續地給藥而已。

另一個孩子讀小學五年級,媽媽說孩子個性溫和乖巧貼心,但是成績排名總是倒數。媽媽學虎媽的作法,每日監督功課,到晚上十一二點,考試終於可以考90分,但是排名還是倒數!因為,其他同學更強!於是,媽媽帶著孩子去看兒心科。第一個兒心醫師說是ADD(注意力不足),開始吃藥;第二個醫師評估後,認為孩子並無問題,但是因為服藥後成績有進步,還是繼續開藥;接著,看了第三位兒心醫師,醫師認為其他醫師已經評估過了,量表不必填了,就直接開藥。所以, 有分數至上考試第一思維的父母,孩子是不是生病,需不需要服藥,不是依孩子的行為,而是依孩子的考試分數,完全無視於並非每個孩子都適合台灣現行的教育方式,更不是每個孩子都必須會考試,才能健康成長,未來才有希望!

我開始關注兒心醫師對過動兒診斷與用藥的問題,是從這一封信開始的:”我兒子因為上課不專心,考試考不好,老師建議我帶孩子去看兒童心智科。我帶孩子去看了高雄地區頗負盛名的兒童精神科名醫。結果,醫師看了孩子一眼,詢問了我幾個問題之後,就要我帶幾張問卷回去填寫,同時叮嚀下回就診,只要帶問卷來即可,孩子可以不必帶來。我認真寫了問卷,覺得孩子並沒有問卷所提的多數情況,因此大多填「沒有」。回診時醫師看完問卷,仍開藥要孩子服用,我於是問醫師:「可是我覺得我的孩子與問卷說的情況並不相同,也許他只是愛玩,嫌上課太無聊,為什麼還是要服藥?」醫師回答:「沒關係,我們可以服藥來做診斷啊!如果他服藥後,成績有進步,就是有幫助的啊!」”我很納悶,上課不專心、考試考不好,原因有很多,老師的授課方式與內容,也是需要被檢討的啊! 於是,我跟這位朋友聊了他孩子的情況,了解過後,我建議朋友,還是轉學吧!孩子轉學後,遇到能了解孩子的老師,”身為母親,最感恩的莫過於有另一個人真心對我的孩子好;更幸運的是,這個人是他的導師”,這是朋友寫給新老師的聖誕卡上的肺腑之言。

後來,陸續有人告訴我類似的情況,“只憑老師一句:小孩上課不專心,很容易脾氣暴躁!最好去找醫生鑑定一下!就讓家長疲於奔命了?所謂的台南兒心科的權威醫生,只和小孩談二句話就指示媽媽要給小孩吃藥!而且強調不吃藥光用行為治療是不能達到任何效果的。還質問媽媽:你做得到嗎?整個學校家庭安親班都需要改變才能幫到小孩,你能嗎?” 這是我的網友寫在我的網頁上的留言,而且還有類似遭遇的網友留言應和著。

“我家小朋友被老師建議帶去看兒心,醫師評估為中度過動,按時服藥。哪天只要小朋友皮些,老師就會問今天有沒有吃藥?暑假時,接回南部和姪兒一起上安親班、學圍棋,阿嬤自作主張停止吃藥,我們不免擔心,頻頻問安親班及圍棋老師們小朋友的表現,老師們都說OK,和其他小朋友相較也無特別!整個暑假下來,未曾聽老師們抱怨。不禁納悶:北部的老師是否較沒有耐性?可是精神科醫師的診斷應該是專業的呀! “這是我的朋友提出的質疑。同樣的孩子,遇到不同的老師,卻有截然不同的評價,而此時醫師的專業診斷,不免讓人懷疑。

面對診療是否過於快速簡略,有兒心醫師曾經如此回應:“有一些病童進來診間,我們看一下,量表其實也不需要做,我們就知道他是ADHD了。這是專業的經驗,怎麼能說是草率的看診?”但是,對於一位家庭醫師而言,孩子會作業無法完成,會上課愛講話,會經常與同學爭執,會不聽老師指令,會愛惡作劇,會與老師爭執,會經常與父母衝突,會有許多疑似過動症的行為,其背後的原因,可能是錯綜複雜的,往往不是從外顯的行為,即可判斷,尤其是我們醫師長期處在白色巨塔裡,更是料想不到。而快速的診斷與給藥,容易排擠探討其他家庭、學校各種因素的可能。我記得有一回在花蓮,聽一位心理諮商老師分享他所處裡的一位孩子,因為有許多脫序行為,被醫師診斷為過動兒,那孩子專愛欺負弱小,甚至拿美工刀要刺其他人。直到一回他們集體外宿出遊,那孩子才透露長期在家裡被家暴的可怕遭遇,甚至衣服一掀,身上滿滿是被刀刺的傷痕。那位心理諮商老師說:”經過了好幾個月,我才知道這孩子不是過動兒,他所有的行為,我都可以理解了…。”

五.當醫師宣布孩子是過動兒之後…

醫師常在媒體呼籲,過動症是一種疾病,不是孩子的錯,不要給過動兒貼標籤,請大家以平常心看待過動兒。但是,我們想想看,”貼標籤”是從哪一端開始的?今天,如果我們把一種特質和行為,定義為異常,是一種疾病,這何嘗不是貼標籤的第一步啊!當異常疾病的標籤貼上之後,才要旁人尋常看待,這是多麼違背常理啊!反之,如果今日被診斷為過動症的孩子,不再以生病待之,而是將他視為孩子的特質來面對處理,孩子才有可能免於被貼標籤的傷害。

曾經有女兒被診斷為過動兒並服藥中的母親來診間對我哭訴:”老師打電話給我:『妳自己聽,那個大聲尖叫的就是妳女兒,妳自己看著辦吧!』我要女兒過來跟我說話,原來是為了掃地排桌子時,檢查的同學說她桌子沒有排,可是她明明有排好,只是又被撞歪,但老師不採信。於是我回答老師:『我回家好好開導她,然後再和老師討論如何協助孩子…』老師竟然回應我:『幹嘛和我討論?! 妳去找她的精神科醫生談!和我談幹什麼!』”

還有一位母親如此述說:”玩水 或是經過電風扇時,停下來拉起衣服吹一下!都沒人做過嗎?其他人做不是錯,我的孩子做就是行為乖張 衝動控制失調?老師說我的孩子會打人會罵人,但她沒去了解事情的真相跟起因,直覺就說是我的孩子過動(衝動)作遂!所以我很後悔入學前, 先跟老師說孩子的狀況!!這根本是害了孩子!!讓他被貼標籤, 讓他失去很多替自己辯解的機會!”

甚至有一位過動症孩子,看到我寫的過動兒在學校被不友善對待的事件之後,寫給我一封短信:”氣死我了!我也是過動兒,也發生過這種事,好想揍老師,卻忍下了。老師指著我說:妳是過動兒,沒反駁的權利!我哭,老師罵我不會忍耐!六年過去了,老師繼續打壓,打壓和我一樣的學弟妹,如果老師的孩子是過動兒,看她好不好過!謝謝你的文,為我們伸冤,因為看到主角,就像看到自己。”

所以,標籤由何而來?污名從何而起?當我們為孩子下了過動兒的診斷之後,原本,我們期待孩子與他的家人,了解孩子是生病,所以才有諸多脫序的狀況出現,並非孩子不乖所致,孩子與家人因此能放下擔憂。孰料,有了診斷病名,反而可能為孩子與他的家人,帶來另一種新的磨難。

六.誤診的可能性

被診斷為過動兒,並非診斷感冒腸胃炎,它是一種長期的狀態,是會嚴重影響孩子的個人認知以及整個家庭的互動,所以,我們下診斷時,怎能不小心謹慎呢?。在美國N.Y.U. School of Medicine,有一位精神科醫師Vatsal G. Thakkar,曾經在2013年四月發表過一篇文章,說明睡眠不足,成人可能會精神不濟,但是孩子反而會呈現類似過動症的症狀,是非常容易被誤判的。看看我們台灣的孩子,從幼稚園到中學,有多少孩子是可以睡眠充足?是可以每天精神飽滿地去上學的?在診斷過動症之前,是否應該先排除長期睡眠不足所產生的結果?

Deborah Brauser是加拿大的醫師,他在2012年三月也發表了一篇文章,指出晚熟的孩子,容易被誤診為過動兒。在加拿大有6.9% 的男孩被診斷為ADHD ,但是女孩只有2.2% 。其中男孩有 5.5% 接受治療,而女孩只有1.6%接受治療。台灣亦同,台灣的資料是男比女,約是2-10比1。這樣的男女懸殊差異,原因眾說紛紜,但是女孩較男孩早熟,是必須要考慮的因素之一。同時,他也發現在同一個年級中,十二月出生的孩子相對於一月出生的孩子,比較容易被診斷為過動兒。加拿大的學制與台灣不同,是同年一月至十二月屬同一個年級,十二月出生的孩子是同年級中最小的。所以他文章裡如此敘述:”The youngest children in a classroom may be more likely to receive a diagnosis of attention-deficit/hyperactivity disorder (ADHD) than their older peers — a finding that raises concern “about the potential harms of overdiagnosis and overprescribing” in this vulnerable population.–by Deborah Brauser, Mar 08, 2012”意思是同年級的孩子中,最年幼的孩子比年紀大的孩子,較容易被診斷為過動兒,這個發現,使我們更應該要對這群易受傷害的孩子,多關注他們是否有被過度診斷與過度用藥的潛在危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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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還有許多可能會導致誤診的因素,例如,明明是活潑好動,卻被當作是過動兒;大人從媒體或上課中獲得零碎的過動症資訊,自己以症狀逐項對號入座的方式,而認為孩子是過動症,卻不知道如果以此方式診斷,大部分的大人也都符合了過動症的症狀;而教養孩子的大人,影響更是重大,也可能造成誤診,假使遇到嚴苛呆板的老師,許多正常的孩子,在他看來可能都是過動兒,家長也是同理。我曾經遇過一個父親,因為兒子在家讀書,坐不夠久,總是會起來伸伸腰,開冰箱喝水吃零食,雖然兒子考試排名已經是全班前幾名,可是父親還是覺得孩子不夠專心,因為妹妹只要讀書,就專心到幾個小時不會離開座位,而且是全校名列前茅。這孩子因此被帶去看兒心科,如父親所願,吃藥治療。母親雖不認同,也無可奈何。我也遇過被診斷為注意力不足的孩子,因為作業總是必須一改再改,無法順利完成,造成家長很大的困擾。當我看到孩子書寫的國語作業簿時,我真是既驚又氣,那孩子才小學二年級,國字寫得整齊漂亮,可是老師還是不滿意,特別畫了一條紅線,要孩子字都必須在紅線的中心!(見圖一)作業無法讓老師滿意,顯然不是孩子的問題,而是吹毛求疵的老師。

七.什麼是正常?

當我回憶起自己小的時候,常會一驚!假設我是生活在現在的孩子,假設我有要求嚴苛的老師,假設我有凡事一板一眼的父母,我大概也是兒心門診的病人了。

我自己有許多狀況,事實上一直持續至今,例如:方向感奇差,左右不分,小時候當班長,須要靠小聰明來喊向左轉向右轉的口號;非常容易跌倒,非常容易摔破東西,家裡一整組玻璃杯,全是我不小心摔破的!有許多狀況則是上學後的精彩經歷,例如:翻閱小學一二年級時寫的日記,發覺我有”跳字”的問題,例如:要寫”的”,我只寫了”白”,要寫”就”,我只寫了”京”(見圖二);無法睡午覺,即使被記警告,依然故我;上課腳搖不停到前座的同學會抗議;要抬起手來跟老師寫筆劃,我總是老師一轉頭,手就放下來;遇到無聊的課,乾脆與同學練笑話,吵到老師指名要我上台講給全班聽;老師有我以為不合理的要求,我總是採取”不服從”手段,搞到校長來家裡找父親談話,數學老師把我當掉,國文老師把我的作文打60分,英文老師罵我不像話!

以我自己為例,是希望大家思考:什麼是正常?而什麼又是生病?像我這樣的孩子,在一些父母、老師和醫師的眼中,可能就符合ADHD的診斷了,至少也是感覺統合失調,可是,我自以為正常得很,也活得快活自在。

我們再來想想看:純禿頭是不是病?如果它被認為是”疾病”,是基於什麼樣的立場?如果不是呢?

如果認為有濃密烏黑的頭髮才是美麗,基於外觀的考量,禿頭會被以疾病看待,然後以醫療手段處置;但是,如果換個角度,當光頭成為一種時髦的象徵時,沒有頭髮,也可能是既涼快又酷帥的表徵了!因此,一樣的禿頭,可以有不同的評斷,其差異不是來自光頭本身,而是來自他人的評價,以及這評價加諸於個人身上時,所產生的感受與壓力。如果我們改變對禿頭的評價之後,禿頭還會是問題嗎?

同理,左撇子是不是疾病?他曾經是!在四五十年前,左撇子被認為是異常,需要矯正成與大部分人一樣的右撇子才行。因為社會上的器具設施,均是以右撇子的習慣所製造的,左撇子與大部分的人不同,會造成生活上的諸多不便。但是,當社會漸漸邁向多元,器具與設施的製造與開發,會考量及各類型的人均能適用,此時,左撇子便不是問題了!尤其當我們發現好多美國總統都是左撇子之後!可見,改變局限的、單元的週遭,開展環境為更多元、更寬廣,得已使原本的異常,變成正常!

人類的活動力與注意力的強度,像是個光譜,從最弱到最強,每個人散佈其間。從最強的過動、分心、衝動、急躁,到活潑、外向、好動、勇敢,再到溫和、合群、和氣、聽話,乃至安靜、內向、乖巧、順從,甚至寡言、孤僻、退縮、委靡。究竟什麼樣的氣質強度,可以被定義為正常,什麼樣的強度又會被認定是異常?正常與不正常的界線在哪裡?有人可以清楚地畫下這條界線嗎?我們翻閱國外文獻,經常討論動到什麼程度叫過動,其正常與異常的界線是模糊不定的,但是在台灣,倒是鮮少有專家願意談論。

即使是過動傾向明顯的人,他的特質縱然造成生活上的困擾,可是,往往也是因為這樣的特質,達成他可觀的成就。他可能在缺乏興趣的情況下無法集中注意力,但是對自己感興趣的事物上,卻能表現高度專注力;他可能做事多數虎頭蛇尾,常無法完成指定的工作,但是對有興趣的事物,卻經常表現過人的耐心和持續力;他可能無法自己控制衝動,但是,那是他的思考速度太快,思考內容太多,急於分享而無法控制;他可能無法遵守行為規範與服從指令,但是,正因為此特質,他會進一步質疑權威與規範的合理性與正當性;他可能狂放宣洩,但是那也表示他精力旺盛。這全部好的與不好的特質,都在同一個人身上,像一體之兩面,當你要治療不好的特質時,卻同時讓他傲人的特質也會消失。治療後,讓他與別人相似,事實上,也就是讓他不再特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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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利他能的仿單怎麼說?

利他能是治療過動症最早的藥物,也是第一線藥物。因為它是一種興奮劑,是屬於第四級管制藥品,大家都會擔心,到底這樣的藥物,孩子長期服用之後,有沒有副作用?

我們看出產利他能藥物的藥廠,自身的藥品仿單的說明:

1.關於何時用藥:進行矯正治療無效時,必須先對兒童症狀的嚴重程度進行嚴格的評估,決定以興奮劑進行治療,應盡量在病人所受學業行為與社會壓力最大時給藥。 若在一個月後,仍未見症狀之改善,應停藥。

–在醫療現場,真的是如此進行嗎?

2.關於藥物長期使用的安全性與療效:利他能的長期安全性與療效資料尚未完全了解,因此需要長期治療的病患應予以小心監測。

–在醫療現場,真的是如此說明嗎?

3.關於藥物的作用機轉:利他能對兒童心智上及行為上的作用機轉尚未清楚建立。其對人體之作用模式尚未被完全了解。

–在醫療現場,病人與其家屬知道嗎?

4.關於藥物的不良反應:極常見的有神經質,失眠,食慾下降 (初期);常見的有頭痛,嗜睡,暈眩,運動困難,心悸,心律不整,血壓高,腹痛,噁心,嘔吐,皮膚發癢,起疹子,發紅,掉髮,關節痛;另有不常見,少見的各種不良反應。

–在醫療現場,病人與其家屬有事先被告知嗎?

藥物對孩子所造成的影響,最讓我揪心的是,我遇到好幾個從小學開始服藥的孩子,服藥十年以上,都已經讀大學、讀高中了,卻不敢停藥!他們擔心一旦停藥,是不是期末考會考砸了?是不是報告會無法如期完成?他們不知道這一路走來的成績,是靠自己的努力,還是藥物的幫忙?如果沒有藥物的力挺,他們以為自己是無法完成學業的,他們對自己的信心是建立在藥物上。他們認為以前沒有服藥的自己,讓人失望;服藥後的他,則是令人滿意喜歡,如果不再服藥,可能又會變回以前那個讓人失望的壞小孩!亦即是說,他已經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誰!

九.如果你正在服藥中…

不可諱言,有不少人寫文章出書演講,述說自己是過動兒,經過藥物治療,日子不再黑暗,藥物治療讓他享有美好的人生。

如果你或著你的孩子、你的學生正因為過動症在服藥中,或者你正準備去就診,我會建議先尋求心理諮商師的意見與協助,因為他們或許可以提供非藥物治療的方式,即可改善孩子過動的情況;並請重新思考你為什麼要帶孩子或轉介孩子去看病服藥?那些原因值得讓孩子服藥嗎?請瞭解你要去看或者要轉介的醫師是怎麼樣看病、診斷與治療的?是否匆促看診,快速給藥?看診服藥是否符合孩子的最大利益?記得是孩子的利益,不是家長,更不是老師的;孩子服藥後,有哪些進步?那些進步對孩子的重要性是什麼?有必要為這樣的進步,讓孩子服藥嗎?同時,一定讓孩子知道,他今日的改變,靠的是他自己的努力;如果孩子情況穩定進步中,便可與醫師討論停藥的可能性;過動的行為表現,經常與週遭環境和大人的對待方式,有極大的關聯,除了藥物之外,孩子的周遭大人做了什麼調整, 更是重要關鍵。

十.如果我們的孩子是這樣受教育,還會有多少過動兒?

某個寒假,一位在大學任教的朋友,想要為她讀小學四年級的孩子班上辦個不必繳費的兩天營隊,因為經濟寬裕的孩子都去參加一堆冬令營了,無法負擔的孩子,只能在家乾瞪眼。於是,我便拜託我家那位麻醉科醫師出場授課。麻醉科醫師搬了一堆道具到教室,為孩子上起麻醉學。上了一個多小時,孩子們坐在椅子上、桌上,或在後面一面走著,一面聽,時而討論,時而哄堂大笑,時而到前面實際操作,最後發問時,竟然踴躍到回答不完。一個小時的課,大家上得熱鬧滾滾,無論是坐著的或走著的,每一張小臉蛋都興致勃勃(見圖三)。在教室觀察的導師,課後非常感動地告訴我們:”上課就應該這樣啊!我最感動的是,連平常很少發言的孩子,也舉手發問了!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整堂課,我在旁邊觀察,感慨良多,心裡想著:如果老師允許孩子以各種姿勢,或坐在椅子上或坐在桌子上,或站或走地上課;如果老師上課的過程,孩子能起身走動,設計能實際操作的內容,教室裡,還會有多少過動兒?

孩子曾經在芬蘭就讀的作家陳之華,在著作裡描述芬蘭教師對自身工作的省思:”如果我未能教好一個學生,那一定是我的教學工作出了問題。””當學生功課沒有如期完成,老師要反省是功課出得太多?還是學生學習得不如預期?當學生考試沒有考好,要反省是自己教得不夠好?還是題目難度過高?”想想看,如果是在台灣呢?老師又會如何反應呢?芬蘭的老師認為孩子成長的過程,需要有很多空白時間拿來發呆,做自己喜歡做的事,看閒書,閱讀報刊,看小說,各類運動,玩電動,化妝打扮等等,這些在台灣被大人認為有礙讀書的活動,在芬蘭被視為孩子成長必經的過程。他們認為給予孩子時間,順應自然的成長,在身心靈都放鬆的環境裡學習,一定可以學得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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澳洲政府曾經為小學孩子出過這樣的”學習護照”,標題是:”童年必須經歷的15件事情”:1.爬樹;2.自建小型雜物房;3.在滿天星星的天空下睡覺;4.發明一種遊戲,且玩這項遊戲超過三天;5.學習游泳;6.追逐波浪;7.遠足;8.在小溪邊玩耍;9.遊覽一個國家公園;10.在雨中嬉戲;11.捕捉蝌蚪;12.在沙灘上堆城堡;13.做一個泥餡餅;14.種植物並觀察植物生長;15.學騎自行車。澳洲政府表示這學習護照是希望澳洲多一點野孩子!當我看到這則報導時,先是微笑,而後悵然若失,台灣的教育部何時會給孩子這樣的學習護照?

曾經有一位女孩,因為父親是外交官,她隨父親住過許多國家,也因此讀過好幾個國家的學校,後來回台灣讀高中。一年暑假,她來向我告別,說:”如果我繼續留在台灣讀書,我會窒息而死!”她告訴我,在法國,當他們要進行校外教學活動時,是透過全班同學一起討論,包括:要去哪裡?為什麼要去那裡?怎麼去?去了之後可以做什麼?全部是全班同學一起討論,蒐集資料,而後設計出來,老師只是提供協助。 我當時聽了非常震撼,我思及台灣…唉!如果台灣也是這樣教育孩子,孩子會有什麼不一樣的表現呢?

我們經常接收到親朋好友這類的訊息:”我小姑的孩子,過動的現象比被醫師說是過動症要吃藥的兒子還厲害,在幼稚園時,全家移民至加拿大。在加拿大,每天下午一點下課就去參加社團,踢踢球,跑跑步,回家沒作業,只是要他們帶繪本回家唸給父母聽,開開心心長大,現在是學校橄欖球校隊,是個風雲人物。國家常常說適性適教,因材施教,窮不能窮孩子,這些都是狗屁話,都是官話! “

;“我姊姊的小孩,是個男孩,國小四年級讀明星學校。之前,在台灣被診斷過動兒,醫生還開藥,去了加拿大兩年後,在學校得到第一名,那是體育與智育皆並重才行。真不知,若這兩年在台灣繼續念書,結果會怎樣!台灣的小孩運動量普遍不足,老師的耐心不夠,造成學生與家長與學校的缺憾。”

我自己也遇過這樣的例子,這孩子在台灣被診斷為過動症和妥瑞氏症,看醫生、吃藥吃不停,但是在學校依然問題叢生,把媽媽搞得焦頭爛耳,整日憂心忡忡。 後來,隨父親到南非。一到南非,母親帶孩子去看病,醫師卻說孩子正常,不必吃藥!母親到學校詢問老師關於孩子在校情形,老師也說沒有問題!可是,母親到教室觀察孩子,明明孩子沒有坐在座位上,而是坐在教室後面的地板在上課!老師解釋說:”雖然上課不愛坐在座位上,沒有關係,只要他能上課,同時不影響其他同學就行了!”這孩子從此沒有吃藥,目前在麻省理工學院就讀。

為什麼我們可以坐視這種事,不斷地在我們的周圍發生!為什麼我們不能改變教育現場,讓看起來有過動傾向,事實上就是好動的孩子,能發揮所長,而不是被當病人看待!我有一個病人,從小學即開始服用過動兒藥物,讓人心疼,因為這孩子也是典型頭腦敏捷鬼靈精怪型的孩子,我告訴母親許多聰明的孩子,並非過動兒,而是台灣的教育死板,讓這樣的孩子無法適應,他們到了國外,往往成就非凡。那母親盯著我的臉,說出了我終生難以忘懷的一段話:”有辦法的,就帶出國;沒錢的,只好乖乖留在台灣吃藥,不然,我們能怎樣!”

十一.維護兒童特質,看到孩子的特性

最終,我們必須思考的是-大人以為孩子應該是什麼樣?應該怎麼生活?當我們在要求孩子、規範孩子、評斷孩子時,有沒有顧及孩子的兒童特質?是否違背了我們一再倡導的”快樂童年”的目標?

當專家認為孩子有病時,我們必須瞭解專家也是人,也有他的人格特質,孩子面對的是什麼樣人格特質的專家?是一絲不苟,不容挑戰型的?還是幽默風趣,開放自由派的?不同人格特質的專家,對孩子會有不同的詮釋與對待方式。也要瞭解我們的孩子是處在什麼樣的生活環境。從一早七點上學,到下午五點,這期間,我們正值活潑好動年齡的孩子,有多少活動的時間和空間?有的孩子甚至離開教室的籠子之後,隨即又進入另一個安親班、補習班或才藝班的籠子,直到晚上八九點才回到家。如此被侷限的軀體,如何能不找機會發洩呢!所以,當大人使用藥物讓孩子聽話、變乖時,是否剝奪了孩子多元發展的可能?因為我們希望所有的孩子都能乖順聽從,完成大人所規定的活動,並定義這樣的完成行為,是負責任的精神呈現。這其實與思想管控又有何異呢?

我們以為透過遊戲、玩耍、幻想、蹦跳,甚至有一點破壞,才是孩子成長的必要元素,得以開發他的創造力、思考能力以及與他人互動的能力,並擁有快樂的童年。絕對不是字要寫整齊、保持安靜!文字是人類互動的媒介之一,字必須寫得別人看得懂,要寫對,但是寫整齊,並非必要,字寫醜了,對人生並沒有影響,尤其在現在的社會,大家都打電腦,要求字要寫整齊,稍不整齊,就必須擦掉重寫,不僅毫無意義,而且是浪費孩子的時間,同樣的時間,還不如讓孩子拿來幻想!

而孩子一進教室,老師常要孩子保持安靜,上課時更是要求孩子不可亂動,更不可任意出聲。這樣有必要嗎?在許多國家,孩子一進教室,是大家彼此打招呼,分享昨天放學後的生活,甚至大家見面,太高興了還會一一擊掌”give me five!”,這才是展現正常的朋友互動狀態。可是,在台灣的教室卻是不被允許!當我們一再要求孩子安靜、不要說話時,也同時在抹煞孩子的思辨能力與表達能力,更削弱了孩子的交友能力以及情感能量!許多大學教授都已經一再公開呼籲:”請我們的學生在課堂上多發表看法!”因為從小愛講話的孩子,一路被規訓要安靜到大,已經失去表達的能力!有大學教授調侃我們的大學生沉默到像似一個個墓碑,我一位也在大學教書的朋友說:”豈止是墓碑,根本是亂葬崗!”也有教授感慨地說:”每個孩子經過小學與中學教育,像死了一般!我們這些大學老師則是負責幫這些孩子做CPR,希望能把孩子救回來!”

所以,當我們對孩子訂下規範時,必須思考這些要求或規範的必要性是什麼?絕對不是因為大家都這樣規範,我們必須說得出道理。例如,許多學校禁止學生穿踝襪,學校就應該說出學生可接受的理由,不能只是因為大人看不順眼,因為孩子們卻覺得順眼極了,倒是看大人長長的襪子很不順眼。當每一個規範都經過慎思熟慮,都有雙方認同的理由時,其實,規範會所剩不多,孩子才得以有更寬廣的吐息空間。

為人師長對孩子總有期待,可是,我們必須一再叮嚀提醒自己的是:每個孩子都不同,他也與你不同! 這是我的孩子一再教導我的課題。孩子考大學時,我去陪考,到了考場,同學們幾天沒見面,開心地聊天喝飲料,像是在開同樂會般地歡欣,我這陪考大人很不是滋味,因為這完全違反我自己當年考試前的心態,但是又不便當著孩子們的面翻臉,於是,我步出休息教室。孩子其實看到我的臉色,跟著我出來,問我是不是不高興,我說:”當然不高興,你要考一個重要的考試,應該要把握最後時間,好好複習..”孩子說:”其實,現在再讀已經沒有用了…”我說:”是這樣沒錯,可是,至少也要靜下心來培養情緒啊!”孩子看著我的眼,這樣告訴我:”媽媽,我跟妳不一樣。”是的,我的孩子跟我非常不一樣,他熱愛同學,喜歡團體,對朋友是兩肋插刀在所不惜,”競爭獲勝”是讓他嫌惡的,他甚至曾發生讓同學想撞牆的事:在跑大隊接力時,別隊的選手摔倒,他竟然停下來把對方扶起來,再繼續跑!他是如此不一樣,我著實上了一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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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孩子出現脫序的行為時,先別急著主觀論斷,請先蹲下身來,彎下腰來,身體向孩子方向地前傾,站在孩子的立場地詢問孩子,他看起來很生氣,他看起來很不好過,到底發生什麼事?為什麼他要這樣做?這樣做之後,他覺得如何?如果不這樣做,他會覺得如何?有沒有可能有別種做法?他可能猶豫不決,可能聲音非常細小,但是請耐下性子傾聽孩子,聽他怎麼說。

所以,讓孩子伶牙俐齒非常重要,伶牙俐齒不是狡辯,而是學習不畏威權,能把原由與道理說清楚。我的孩子在讀國中時,一回我要看他的期中考成績,他不以為然,認為他的考試結果自己負責就好,他這樣回應:”有些家長看起來很開明,不會給孩子壓力,其實,他們還是會使用另一種方式給小孩壓力的…”我當下有些得意,我的孩子還蠻會說話,但是身為監護人,我還是必須嚴肅起來回應:”雖然從考試成績來知道你的學習成果,並不完全正確,但是,我沒有辦法跟你去上學,也不能打電話給你每一位老師詢問你的學習狀況。身為你的父母,把你生下來,社會要我負責任把你養好,我必須了解你上學的學習情況,只好透過考試成績,不然,你能不能告訴我,還有什麼方法?”兒子才心服口服地把考卷拿給我過目。但是,我對他更有信心。

我們還常犯的錯誤是,太心急!請給孩子時間,摸索與適應需要時間,而且每個孩子需要的時間不同。回顧小時候的記憶,我是到小學五年級,才意識到考試成績的意義,之前,我只知道考試那一天很棒,老師不會在台上講很久,會發下幾張考卷,你只要寫一寫,然後就可以回家了。我的孩子也是到小學中年級,才開始知道上課要坐在椅子上。有些孩子就是晚熟,晚熟需要的是等待他成熟,而不是帶他去看病吃藥,硬要把他變成熟,那與揠苗助長又有何異呢!

當我們了解我們的孩子,接納他的特質,就會看到他的好。我們經常要老師與家長讚美孩子,有家長曾經如此回答我:”有啊!我常讚美他啊!比如說考試,上回他考70分,這次他考80分,我就會說他好棒,而且只要再把一些粗心的地方改過來,下次一定會更棒。”我當下搖搖頭,這一點也不像讚美,這比較像是”餵不飽的怪獸”。孩子拿他的分數在餵媽媽這隻怪獸,媽媽說這次吃得比較飽,不過下次如果能餵我吃更多,就更好了!

什麼是才真正讚美的力量?我來舉我遇到的一個孩子,那孩子十歲時,一個英文單字也不認識,就到美國讀書,這孩子保留了他到美國的第一張考卷。那張考卷是考英文單字,如果在台灣,就是零分,但是在美國,他的老師這樣寫評語:”Good on first letter!Good effort!”後面加一個笑臉。意思是說他第一個字母都寫對了,他好努力!他好棒!他永遠懷念這位老師,他現在大四畢業,英文很讚,而且熱愛英文!(見圖四)

十二.這些那些過動兒!

“我比較喜歡教室外面的鳥在叫、樹葉是那麼綠、雲是那麼藍,所以很容易分心。下課後我很喜歡到野外去,我的自我學習都來自野外。””從小我就是個問題學生,小學五年級的時候,我曾經跑到教室裡,把全班的考卷給燒了,因為我討厭這種教育的方式。還有一次老師在監考的時候,我把鋼筆打開,從他後面這樣唰的噴過去,把他的衣服全部噴髒了!我覺得這是上學真正有趣的地方。”這些簡直是再過動不過的敘述,是出自台大張文亮教授。是的,我們可以從許多名人的兒時回憶,找到過動兒的影子。

像愛因斯坦,愛迪生,莫札特都有注意力不足或過動症的特徵;邱吉爾本身承認自己是過動兒,所以上學時,經常要拜託老師先讓他去跑操場再上課;美國水怪費爾普斯,是經精神科醫師診斷的過動兒,聽說服藥過一段時間,後來母親決定讓他待在游泳池,他發揮了過動症的拼勁,勇奪多面奧運游泳項目的金牌;吉莉安林恩,是編百老匯舞台劇貓等名劇的編舞家,兒時也因為無法待在教室上課,父母帶她去看心理醫師,心理醫師發覺了她聞樂起舞的特性,不認為這孩子需要為了乖乖回教室上課而治療,反而鼓勵她跳舞;名廚師奧立佛,主持節目眉飛色舞,手舞足蹈,鬼點子特多,也被診斷為過動兒。還有許多人,他們因為有過動症的特質,將此難得的特質,順勢發揮,才能有非凡的表現,如果只是一味將這些特質”疾病化”、”醫療化”,壓制它,他們將只是一群靠服藥,讓自己變正常的病人。

最讓我心痛的是一位已經服藥十年的病人,他聰明絕頂,反應機靈,明顯早熟,常幫同學修理電腦,看過數位精神科與神經科醫師,被診斷為妥瑞氏症、亞斯柏格和過動症。他在我的診間,以號哭吶喊的聲音,控訴他的遭遇,甚至將他從精神科領回的兩大包藥,往我診間的門丟去!他哭喊著:”為什麼你們不聽我說我從小在家是怎麼被打的!?為什麼你們不看看我在學校是怎麼被同學霸凌的?為什麼你們不去管那些老師為何可以這樣對待我?”父親主訴孩子服用治療過動症的藥物後,所有仿單寫的副作用,孩子都出現過。我問全家人:”你們會不會希望十年前沒有帶他去看病?”獲得的回應,竟然是全家都默默點頭!這孩子,後來不再服用精神科的藥物,也回學校讀書了。

曾經有一位輔導老師,告訴我關於過動兒的怪現象:”有孩子在A班是大問題,是過動兒,可是在B班,換了班級與老師,卻不像過動兒,也不構成問題了。所以,有時是老師個人班級管理的能力與教育理念的關係,不一定是孩子的問題,可是這孩子如果轉去看兒心醫師,一定又是吃藥了。”另一位老師分享了孩子被老師說是過動兒一定要吃藥的父親,當他被邀請來學校討論孩子的過動狀況時,這父親對老師們說故事:”一個人總是覺得喘不過氣來,被醫師說是得了不治絕症,於是開始揮霍生活,便去訂製了一套高級西裝,西裝師傅說他领圍是14.5吋,他說不對,他一向都是穿14吋,師傅說是14.5吋才對,如果穿14吋,你會喘不過氣來。”這位父親說:”請不要給我的孩子穿14吋的西裝,請給他穿14.5吋的!”那爸爸接著又說了第二個故事:”有一個人掉到海裡,被海豚救起來,大家都誇海豚好厲害會救人耶,可是明明有好多人掉到海裡去,也遇到海豚,卻沒有被救起來。吃藥會不會也是這樣,有人吃藥後很好,可是有很多人吃藥後很糟,卻沒被發現…”接著那位爸爸又說:”如果我的孩子是柳樹,你為什麼要把他變成松樹呢?”

十三.究竟是誰的責任?

當談論過動兒被過度診斷與治療時,與孩子有連結的大人,均有關聯,包括家長的教養態度、學校老師的教育方式和醫師的看診過程。但是被提到的相關族群,經常會採取防衛的姿態,把矛頭指向另外兩個族群。家長會控訴是老師的問題最大,教育現場狀況很糟!老師會抱怨是家長造成孩子的失能,需要教育的是家長!還有教育高層的政策害他們不得動彈,老師是按照醫師所教導過動兒的症狀,希望早期發現早期治療,以免耽誤了孩子,只是遵從專業醫師的診斷罷了;教育高層會說原本立意良好的政策,到老師執行時就變調了;有一小段網路上醫療人員的回應,或許最能代表醫師的心聲:”要改變最大是來自於父母對孩子行為呈現的前因後果及處理方式;要加強的是學校老師對症狀的了解同理及技巧,其實大家都誤解了,臨床上用藥都是最後一步”!

當大家都把責任往他人身上推諉時,孩子,就在這些推諉聲中,消失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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